紀錄:吳文君
《寶島曼波》是我的第二部片,我是1999年921地震後跟著全景映像工作室進入中部災區,在中寮鄉蹲點拍攝四年半,加上後期剪接大該用八年的時間完成。《在中寮相遇》是我的第一部片於2006年完成,這部片更長共分上中下三集,我今天主要放這部影片的片段來跟大家分享。我覺得先撇開題目不談,運動也有很多的解釋,今天主要透過影片的放映跟大家分享我拍攝921重建現場,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在巨大災變的現場思考如何拿著攝影機、如何擺定自己的位置,過程中碰到的掙扎、質疑和衝突,我希望從經驗分享的角度跟大家討論。每一個創作者都有自己看待社會的方式,我今天談的是個人面對社會、自己的方式。
這部片的背景是中寮災後的狀況,中寮鄉在南投縣四周圍繞著山,有百分之八十的居民靠著山維生,總共有18個村。當初拍攝時我以中寮鄉為一個縮影來談重建的過程,包含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跟民間三個層次的關係,共分為三條軸線,第一條線是鄉的重建,跟政府各層級的互動;另一條軸線是外來的團隊,紀錄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授—喻肇青帶著一群建築師在一開始都沒有經費的情況下便進去幫忙;最後一條支線是在地年輕人的參與,中寮鄉是南電北送的中繼站,整個鄉有141座高壓電塔密佈其中,當初別的地方都不要建電塔,但中寮鄉鄉長卻說要靠回饋金挹注當地的建設,居民當時都敢怒而不敢言,但地震之後他們有機會為自己的家鄉做點事、展開一些運動。
另一條支線是更大的土石流的問題,中寮鄉好幾世代的居民靠著山維生,地震之後土質鬆動他們很擔心土石流的問題,而且河道改變都已不是原本的樣子。現場的居民看見我們拿攝影機就開始求救叫我們去拍,有時在現場是身不由己就去拍了,拍了才發現問題很嚴重。等下看的是報告帶,921地震時是乾季但居民擔心的是隔年春雨、颱風雨後不曉得會怎麼樣,擔心像八八風災一樣變成孤島,隔年二月上去不過下了場小雨就出人命了。那時我們希望將情況拍下來給執政當局一些建議,當時陳水扁剛上任且行政院長是游錫堃,我們跟當地的團隊(編輯「中寮鄉親報」的果然文化工作室)很焦慮的討論後,並剪出一些影片,讓來訪查的官員知道中寮鄉的土石流、和居民安置的問題有多嚴重,這個報告帶雖然不是很完整但有把問題呈現出來。
現在看當時拍的情景,那時候還滿懷希望覺得政府可以做什麼。但是好像也沒有辦法,剛剛片中陳水扁旁邊一堆記者中,有一位是果然文化工作室的成員(馮小非),他們做彩色的鄉親報,裡面有村民的肖像,因為重建法律非常複雜民眾不見得看得懂,他們就把重建法令翻成淺白易懂的文句讓民眾可以看得懂,每個月有兩期。第一批組合屋完成是災後兩年的事了,當時中寮有一個村的村長決定用貨櫃屋,申請貨櫃屋政府就不再給組合屋。不過,貨櫃放在河川行水區旁邊,水滿了怎麼辦呢?但是村長有家可住才不管那麼多,那時我們就想把這樣的消息發出去,但也不知道有什麼作用。後來921重建委員會發了一份公文給我,寫說「台端黃淑梅小姐你的反映的問題我們知道了,會加快腳步。」但是他們的加快腳步是兩年後的事了。
後來有個孩子在自家臥房裡睡覺,被一塊大石頭從400公尺處飛滾下來的石頭砸死,他的父母親睡在旁邊沒事。村民說是這個孩子救了大家,因為這個事件,大家懂得只要雨一來就趕快下山逃命,片子放出去後也提高村民對土石流的警惕。接觸了土石流後,我發現這個問題盤根錯節非常龐大,不是我拿著攝影機就可以改變,因為牽涉了國土結構的問題。當時拍的時候也會猶豫要不要拍,這樣拍下去好像無底洞。不過村民一直來反映,第一次放片子時還有別村的包遊覽車來看,播完後一堆人圍著我說他們那村更嚴重。我就覺得沒辦法逃開去看這個問題,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台灣長期以來累積的土石流結構問題,變成很重的擔子壓在我身上。我拍攝的當下其實也會有抗拒,最後變成我們在山上每次下雨的時候就開始打電話,問村民有沒有下來,下來了就放心,好像把對土石流的焦慮投射在村民身上,只要他們沒發生事情就ok了,但其實不是這樣。
直到現在輿論還是會很簡化地說是因為居民種檳榔、濫墾所以活該,有次我提起勇氣問村長,他很火大,就說你聽那些教授在放屁,他們為什麼不來看,倒的都是原始林,檳榔林又沒怎樣,但我覺得也不是這樣子,當時心中充滿疑惑,拍的東西自己也無法掌握,小小的攝影機抓得是很龐大的台灣歷史架構的問題,龐大的無力感會不斷衝擊在現場的自己。等一下看的是一個土石流活生生的個案,第一次拍他們家的時候,看起來房子就已經很危險了,呂春寶阿伯跟我都知道他們家明年可能會完蛋,我拍攝的是他們家從有到被土石流衝擊破毀的過程。
我講一下創作者在現場碰到這樣的問題如何設定好自己的位置,過程中的掙扎。拍到這個時候,土石流的問題對我衝擊最大,那天呂春寶跟我們全身溼答答,那天我們是站在土石流上面拍他們家,出來之後他對著我的鏡頭說:「小姐,你們跟政府比較熟,拜託幫我們反映災民的心聲和困難!」。就是叫我們透過媒體、影像救他們,那天回去我好幾天睡不著覺。村民會居住在那邊有時候是不得已的,這些問題不是我幫災民反應就可以解決的,好像糾結在一團的毛線,我剪都剪不開,我拍到會作噩夢,心裡想著怎麼辦,直到呂春寶家被沖掉我才開始焦慮,我拍房子從有到被沖掉一半到沒有,我不停想自己到底想拍什麼?而且每次拍回來全身都是泥土像條狗一樣。我就想到底要怎麼拍什麼東西、拍的用意是什麼?我不是要拍災難片或房子倒的過程,我覺得所有的傷亡跟損失都必須有代價,代價就是要讓人知道這些事情的原委,從中間得到教訓、反省跟思考。我打給陳玉峰就被他罵,他說地震已經發生多久了,你現在才要來訪問。但我在電話中問他土石流結構的問題,他講得很清楚,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生長在台灣30幾年,我對這片土地完全不了解。當別人跟我說土石流的原因是因為這些人種茶、種檳榔,我竟然理所當然的以為就是這樣子。經過陳玉峰的說明之後,我才了解土石流問題是歷史問題,沒有那麼單純。訪問他之後,我比較了解要如何呈現這些東西、拍這些東西的意義在哪裡,這樣,焦慮才整個放下來。
陳玉峰:台灣人其實非常堅強,整個台灣島脆弱的體質、生命無常所產生出來的一套真實的土地文化。從歷史的角度來看20世紀台灣山林土地的利用從未考慮土地安全乘載量的問題、沒有做適當的國土規劃,再加上政權的更替造成舊債新主無法償還。日本殖民時代把台灣當成南進基地、次殖民地,國民黨執政時期以農民培養工商把台灣當作反攻跳板,一切為反攻一切為復國。1960年代開始台灣的林道只要有檜木所在地,無論山勢多陡多斜多危險,都濫墾濫伐,砍得亂七八糟。他們放眼看過去只想樹上掛著新台幣或美鈔,當時因為台灣貧窮要砍木材反攻大陸沒話講,但是民國60年最可惡的就是林相改良、變更,把原始林砍光然後種上整齊劃一的高價木材。過程中都沒思考為什麼台灣這塊土地經過一、兩百萬年這些林相會存在,土地最好的林相就是這些,以為砍掉種了新樹木就會生財。台灣的雨量從低海拔越下越大,中海拔地段雨量最高,樹木也長得最高,這個地段破壞掉就註定了大災難。更惡劣的是林相改良將今天發生土石流的地方─陳有蘭溪、神木村一帶,山上的闊葉林砍光,然後再砍溪邊很堅硬的台灣櫸木,上面的檜木林砍掉、中間的闊葉林砍掉,基角的台灣櫸木幹掉,穩定平衡的機制斷掉了。
再來更大的問題浮現出來就是台灣農林政策的絕對不穩定,只種價位好且日本或國外會收購的作物,且大家一窩蜂種造成穀賤傷農,從香蕉、油桐、梅子到李子都是。台灣島的生產取決於島國外貿取向,這樣的處理方式,每換一次種植的作物就相當於一次森林砍伐。政府做很多德政,很了不起的事情,實在很會替人民設想,他不管理違法濫墾的事情,反而建了很多攔沙壩,這真是了不起又偉大的發明,攔砂壩的原理就是砌很高的牆擋住土石流,但其實攔砂壩就是最危險和脆弱的地方,颱風一來順著攔砂壩整個垮下來造成土石流,然後政府繼續做更大的攔砂壩,下次土石流就更大,現在整個山都爛了土石流的情形已無法預測。
黃淑梅:有很多人人談到檳榔是土石流的禍根,你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想法?
陳玉峰:笑話!那梅子、桃子、李子、薑、高冷蔬菜和茶呢?看台灣這些山林的問題不要傻到去看幾棵檳榔的問題,歷來農民種植的東西不都是政府鼓吹出來的嗎?政府碰到所有災變千篇一律膝蓋反映,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從來不願意去了解整個歷史脈絡、根源整治。
黃淑梅:那你覺得根源整治應該要怎麼樣?
陳玉峰:我主張台灣的山地要先做兩大類的土地分類,一個是當經濟林地,可以讓人民生產獲利或公共生產;一個當保育林地,提供山林保護帶讓地力恢復,把人民遷移到安全的地方,用五年至十年培養台灣可以種植的樹木、做造林育苗工作,同時職業訓練,讓人民有工作做,經過幾年又可以融入新的社會。第二、工作與生活起居的地方分隔,我不信做不來,不為也,不是不能也。有些土地要採取輪流耕作、使用,讓土地有機會休息。第三、台灣土地最主要的捍衛者是原始森林,保存還沒有被毀滅的東西遠比破壞後再做復育好上萬倍以上,今天台灣原始天然森林還剩多少?必須立法禁伐。我多少年前就一直強調今天經營管理山林,不是在管這棵紅檜要怎麼長,管這棵hinoki(扁柏)要怎麼種,不是做這種事情,是經營管理人在山林裡的行為,不要在這裡一直強調我們想做什麼!我們能做什麼!我們要做什麼!這麼自傲的事情,我們要問自己,我們該做什麼!我們不該做什麼!我們了解這片土地多少?我們尊重所有其他的生命到什麼樣的程度?我們自己有沒有善待自己靈魂,對待自己未來世世代代的良知,管理是要管理我們人的行為,我們要重新找回我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們跟這片土地的對話、和諧,才有我們真正的台灣文化!
陳玉峰的解說解答了我的疑惑,其實土石流的問題是台灣百年來的山林破壞史。之前在台灣文學館放映,會後有個年輕人說他看完這部片才知道台灣土石流的問題是結構性的問題,他就自己去找書來看。我聽到蠻高興的,因為我也曾經迷惑、搞不清楚狀況,直到拍了片子並將它呈現出來的時候我才了解。我覺得根結的問題是我們到底對台灣了解多少?回頭想想小時候的地理教材,念的都是大陸滇緬鐵路經過哪幾站,台灣的山林河川我小時候都沒有念過,不曉得現在的教材有沒有好一點?一個人必須了解自己生長的地方,因為,不了解、不知道歷史的時候,就不會有感情,當然也不會知道自己生長的土地發生了什麼問題,是失根的。我們不了解生長的地方受過的傷害、問題在哪裡,當你不知道的時候就不可能有愛護他的動作或想辦法去解決問題。我想現在的政治人物接觸的教材關於地理、天然的知識也是很薄弱。後來,因為拍八八風災,我翻開了我妹妹小孩的教材,寫著「台灣每逢八月就會有土石流」,土石流的問題已經變成常態了,但是他卻不會告訴你土石流是怎麼來的。
所謂的運動,我比較不是把它定位為一項什麼樣的行動,以我自己來講,做為一個紀錄片工作者,我在現場看到的問題,譬如當我碰到土石流的議題它就變成一場運動,透過我的影像可以把目前社會存在的問題抽絲剝繭、盡我所能把問題的面向完整呈現出來而非單一的面向。讓看到影像的人了解原來我們社會真實存在的問題是什麼。與其說運動與影像跟社會的關係,我比較願意講做為一個人或作者很難置外於社會和世界,因為我們在地方上生活、在社會上生存,運動本身我會把它解釋成看見很多社會的面向。
我想你們參與的中科,也是一樣的問題,看見社會的結構面會讓你看見生存的當代社會狀態,做為一個生活在社會的人可能需要知道的事情,接觸之後會發現很多的問題不是翻開報紙,就如同上面寫的那麼簡單,譬如土石流就說是因為種檳榔,921那幾年就集體砍檳榔然後造涼亭,但這些都是反生態的事情。
造林的荒謬是讓水土保持更糟糕,而且大家都認為要造林,林務局不斷鼓吹造林,有時候執政單位反而是在做破壞事情的人,他們不一定不自知喔!造林必須先做好國土調查,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不做調查?因為會有選票的問題,如果劃定限制區域的話居民就會反抗,選舉到了這些事情就不做了。台灣在政治層面上沒有做長遠的思考,只做短視近利的事情而犧牲掉很多長遠的東西,甚至是預支後代子孫在這個地方上生存的條件,早已被我們用光。老天爺曾經給台灣一個機會,10年前就喊說要做國土復育、規畫,歷經兩次政黨輪替都沒有動作,八八風災台灣果然成為孤島,大家其實要有覺醒,在台灣,隨時可能輪到你做災民,維護整個台灣山林系統的穩定機制都沒有了,陳玉峰和其他生態學者預測大概要經過三百年的災難才能夠穩定下來,我們的後代子孫一生下來就活在災難的世代,當然這也是全球的問題,但是台灣的本質多地震、多颱風,未來的生活會越來越嚴苛而非順遂。做為一個影像工作者,我不是想要拍災難片,而是要把根結的問題揪出來、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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